10 8月 2023

一杯紅茶的代價(3):落荒而逃的英國竊賊

 


國茶業委員會的茶樹調查

在上一節提到十九世紀初,英國派遣了馬戛爾尼使節團,到大清帝國要求開放通商口岸,回國時順道攜帶了茶樹種子與樹苗到印度。他們成功移植茶樹了嗎?很可能都死光了,有些即便活下來,也沒有經濟價值,只作為科學研究之用。

既然沒成功,茶葉暫時也還買得到,原本這件事就暫時先擱著了。然而在使節團回國後數年,英屬印度方面卻陸陸續續傳來發現原生茶樹的消息。

最早據說是在一八一五年派至印度的列特上校(Colonel Latter)報告中提及此事。列特上校指出在印度阿魯納恰爾邦(Arunachal Pradesh)附近的原住民景頗族(Singpho)會收集野生茶葉,並且照著緬甸人的方法,摻油和大蒜一起吃,也會製成飲料,基本上不是一般人喝茶的概念。

一八一六年,尼泊爾一位名叫戛登樂(Edward Gardner)的英國官員,在首都加德滿都(Kathmandu)皇家花園裡,發現疑似茶樹的植物。可是他把茶葉標本寄到加爾各答植物園,給當地的植物學者瓦利慈 (Nathaniel Wallich, 1786-1854)之後,瓦利慈卻認為那應該是山茶,跟中國茶樹不同。

還有,查爾頓中尉(Andrew Charlton)在一八三一年回報,他獲知在阿薩姆靠近比薩(Beesa)的地方有野生茶樹,而且已經採集了三、四株茶苗寄給泰特勒博士(John Tytler),打算種植在加爾各答的植物園內。

二十一世紀的阿薩姆採茶工人。阿薩姆是十九世紀英屬印度政府看好的茶園位址。

當時到處都有發現茶樹的傳聞,很多都被確認是假消息。但是無論是真是假,發現茶樹的傳聞已影響到倫敦,有許多人就說,我們為什麼不自己製茶呢?一八二五年,英國技術學會甚至提供賞金,獎勵在印度或英國其他殖民地種茶最多且品質最優良的人。

英國東印度公司原本壟斷了茶葉貿易,不希望其他人在印度建茶園,跟他搶生意。然而英國議會在一八一三年決定,讓政府可干預公司在商業與行政上的活動,還廢除了東印度公司在印度的權力,再加上東印度公司對中國的貿易壟斷權僅延續到一八三三年。這些事件都讓東印度公司感到緊張,害怕自己無法繼續維持茶葉利益。

為了掌握利益,印度總督班提克遂於隔年設置印度茶業委員會(India Tea Committee),開始對中國茶葉與適宜種茶的印度地區進行一連串調查。只是當時的一份印度稅務會議報告指出,除非有中國茶樹與土壤樣本,否則無法分析並掌握確定的資料。換句話說,英國人得派人深入中國調查,可是派遣專人去中國內地考察,哪有這麼容易。

派人去中國偷偷調查,東印度公司老早幹過了。一八三二年,他們派了公司職員林賽(Hugh Hamilton Lindsay, 1802-1881),協同傳教士郭士立(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 1803-1851),一塊兒到中國沿海調查。兩個人還匿名前往,林賽取了個漢名叫胡夏米,郭士立則匿名為甲利。他們的目的是找尋廣州以北其他可進行交易的港口,並且調查沿海地形與清廷軍事配置。

由十九世紀著名的攝影師湯姆森( John Thomson, 1837-1921),於1871年廈門拍攝的百姓生活照。

林賽在一八三二年二月離開澳門,分別到廈門、福州、寧波、上海等地,還觀察了福州的茶葉產銷狀況。他當時調查的港口,之後都成為南京條約中的通商口岸。林賽在調查時發現,如果沒有倚靠在當地活動已久的商人,他很難在海上與中國人交易,因為這是法律所禁止的。他為此還被某個商人念了一頓:

"但是我之前不是問過您,為何貴船不去未管制的海面呢?我已經跟您說過,我只能在那兒等啊。我會用自己的船裝載好茶葉,然後不受任何干擾地運出來。至於茶,目前是有點短缺啦,可是如果您對我有信心,想要秘密地進行交易,就事先寫信給我。我不但能夠輕易地提供一萬斤茶葉,只要您開口,要多少都可以。"

不過總不能為了困難就不做,印度茶業委員會最後還是說服了英屬印度政府,支持他們派遣委員會秘書戈登(George James Gordon),到中國研究茶樹栽培與茶葉製造方法,還打算購買茶籽,以及雇用中國茶葉工人到印度。這項調查計畫預估的初步預算,得花兩萬至兩萬五英鎊。

一八三四年六月,戈登從加爾各答出發,七月時抵達澳門,與通曉中文與福建方言的傳教士郭士立會合,並參觀了當地茶區,取得了一些武夷茶的種子。十一月十日,那天氣候溫和,白天平均氣溫約攝氏十八度,他們決定在泉州府水頭鎮(Hwuy-Taou)上岸。[1]據說這裡的官員最少,才不會破壞他們的計畫,離盛產茶的安溪縣也比較近。

翌日,戈登一行人在附近找了3個當地人,一個充作嚮導,其他兩位負責挑行李。雖然他們已經盡量避免張揚,找了一個較少官員的地區,可是他們人數也不少啊,除了戈登、郭士立與上述提及的中國人以外,另外還有一名英國助理、僕從與三名攜帶彎刀的印度水手,共有十人。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在路上,加上奇裝異服,實在令人矚目,只差沒敲鑼打鼓了。也因如此,他們很快就被好奇的居民包圍。過沒多久他們就遇上一位身材矮小的老頭,自稱是地方領袖,詢問他們何時來到水頭鎮,想往哪裡去。在詢問的同時,老頭還派了身旁幾個人往不同的地方去,似乎是要通風報信。

雖然戈登是茶業委員會指派的調查專員,可是在行動過程中,靈魂人物卻是精通中文的傳教士郭士立,他們必須依靠他才能與嚮導溝通,向當地人攀談詢問。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這位翻譯員,戈登恐怕寸步難行。例如戈登走了老半天,雙腳都起了水泡,才發現附近有扛著竹轎的轎夫。他們透過郭士立與他們交涉,以每人半英鎊的價格聘請。

坐上轎子,才過了幾小時的路程後,這些轎夫開始坐地起價,要求加錢,否則就不走了。轎夫大聲吵鬧,又引來一群圍觀民眾,幸好郭士立懂當地語言,竟然說服當地民眾向這些轎夫抗議。最後轎夫屈服了,只好帶著他們繼續上路。有趣的是,當他們走到其中一個村莊時,圍觀村民還要求轎夫把他們放下來,好讓他們可以看看這些洋人,不過轎夫則要求付費觀賞,每人收費一百錢。嗯,這算是一種天性嗎?很愛看熱鬧的天性。

此圖出自植物獵人福瓊(Robert Fortune, 1812-1880)的的中國遊記《 中國北方諸省三年的漫遊》,戈登的轎子大概也是長這樣吧?

這趟旅程並沒有維持多久,當他們在一個村莊調查茶樹種植時,得知有官員已經知道有洋人來了,還在他們離開後調查行蹤(肯定是那老頭報馬仔啊!)。當地嚮導快嚇死了,中國百姓是不許跟洋人接觸的,弄個不好得掉腦袋,因此催促他們快點回去。戈登在十一月十四日下午回到水頭鎮,搭乘小船回到母船上。他們回去後才知道,原來當他們前往茶區不久,官員就來到船上帶走所有貨物,檢查一番後才還給他們。

茶業委員會的秘書戈登在這次活動中,很幸運地找到販售武夷茶樹種子的商人,然而參訪武夷茶區可能才是他所渴望的。戈登在十一月二十三日寫信給植物學者瓦利慈,解釋為何挑選安溪茶區來調查。他認為雖然大家覺得安溪茶品質不佳,然而應該是不良的耕作與製茶方式所致,與茶種無關。他總共花了一千西班牙銀元,委託其他人幫他購買茶籽。這些茶籽將隨著信件送給瓦利慈博士。

雖然戈登完成任務,但是另一方面,委員會已經在一八三四年底確定在阿薩姆發現原生茶樹,於是考慮叫戈登返回印度。他們認為即使是在中國最好茶區的茶樹,都可能因為移植到新土壤而品質變差,那何必浪費錢呢?

不過戈登尚未返回印度,很快地又接到指示,繼續購買中國茶籽。為何委員會又改變心意,這點還不清楚,但是此次戈登的成果還不錯。他在三月時前往綠茶區尋找販售茶籽的商人。同時他也花了四萬五千英鎊(超支了,難怪人家想叫你回來),委託兩名傳教士到武夷茶區調查茶葉製程與耕作方式。

戈登帶回的種子培育成四萬兩千株茶樹。分送至馬德拉斯(Madras) [2]、阿薩姆與喜馬拉雅山區西北部。可惜的是,這批植物有許多在運送過程中死去,或者不適應當地環境。例如原本送至阿薩姆的有兩萬株,最後只剩下八千株。這還算好的,在馬德拉斯的茶樹幾乎都死去了。

由十九世紀著名的攝影師湯姆森( John Thomson, 1837-1921),於1871年福建拍攝的住宅區。

一八三五年五月,戈登又再度前往中國調查,是最後一次,也是最驚險的一次。這次他打算到福建武夷山茶區,五月八日,他們在閩江口靠岸,翌日沿著閩江前往福州府。穿著奇裝異服的他們,不知為何不改穿漢服,沿途依舊引來許多民眾圍觀。

最後戈登等人終於引起了清兵注意,沒多久後有一艘軍船駛來,要求他們解釋行蹤去向。郭士立向清軍解釋,他們打算傳遞一份文件給官員,還會向當地官員溝通,希望能夠允許船隻在岸邊停靠。戈登也真的擬了一份申請書,欲提交給福建與浙江政府,希望能夠允許他們運送米至港口。當然,根本沒有運送米這回事。

就在戈登一夥人在岸上逗留時,不久後有個官員遣人送來一份紅色文件,詢問他們是哪一國人,要到哪裡去,有什麼目的。他們老實地說自己是英國人,來這裡的目的只是旅遊,想看看閩江的風景,以及欣賞有名的茶樹,沒其他目的,過幾天就會離開。

當我閱讀這份史料時,很難讓人相信這種藉口他居然說得出來。我都不相信了,駐紮在福建的清軍更不相信,一路上都派人在後頭跟著。五月十一日,戈登等人打算往下個地方前進時,突然有個小孩子跑過來遞給他們一張紙條,他們翻譯了內容,意思是「前頭有九千名官兵等著你們,即使你們穿過,還有一萬多名官兵」。戈登等人不以為意,上船打算繼續前進(在想什麼啊!)。

過了約十五分鐘後,前頭岸上的官兵開槍了。只見一群清軍手持火繩槍連番射擊,一旁還有數座砲台,轟隆轟隆地射出砲彈。清軍的目的是阻止他們前進,然而卻也有好幾發子彈射中船隻,待他們調頭後,清軍便停止攻擊。不幸中的大幸是,船上並沒有人因此喪命,只有兩人受到槍傷。他們感到再繼續前進可能不妥,只好決定回頭,終止這段旅程。

這起砲擊事件也有中文的記載。原任兩江總督兼兩淮鹽政的梁章鉅(1775-1849),在一八四二年七月寫信給當時福建巡撫劉鴻翱(1778-1849),針對英國人要求開福州為通商口岸一事,提出自己的看法:

"此間早傳該夷有欲買武夷山之說,誠非無因。若果福州已設馬頭,則延建一帶必至往來無忌。某記得道光乙未年(1835)年春夏之交,該夷曾有兩大船停泊臺江,別駕一小船,由洪山橋直上水口。時鄭夢白方伯以乞假卸事回籍,在竹崎江中與之相遇,令所過塘汛各兵開礮擊回。則彼時已有到崇安相度茶山之意,其垂涎於武夷可知。"

武夷山一隅。戈登就在這麼美麗的環境下,遭清軍打到落荒而逃。

印度茶業委員會的調查活動就這麼告一段落,無論他們再怎麼努力,都很難突破中國的封鎖,進入產茶的內陸進行勘查。另一方面,阿薩姆茶樹的發現也讓英國人游移不定,無法決定到底要採取阿薩姆原生茶樹比較好,還是要繼續設法購買中國茶籽。

可憐的戈登,雖然我覺得他很活該,不過耗費這麼多精神,從中國送回來的茶籽,大部分都死光光了。當時的植物學者普遍認為,福建氣候與喜馬拉雅山有點不太相同,當地的茶樹品種是Thea Bohea,品質不好,可能也是移植失敗的原因。

許多學者依舊堅持一定要從中國移植茶樹,在喜馬拉雅山工作的植物學者詹姆森(William Jameson, 1796-1873),於一八四五年三月二十日寫信給另一名植物學者,他表示一直都在努力說服英屬印度政府,能夠派人去中國浙江等地取得茶籽,只要取得新茶籽,則開創茶業有望。

好啦,其實也沒有全部死光光,有些地方的茶樹移植情況也還算良好,直到一八四五年七月底為止,喜馬拉雅山庫孟地區已經開墾七十六英畝的土地,種植了九萬四千一百株茶樹。

茶業委員會裡頭的植物學者菲寇納(Huge Falconer, 1808-1865)推測,或許過一些年就不再需要購買中國茶籽,這些茶樹就足夠供應(結果當然不是這樣)。菲寇納亦支持繼續在喜馬拉雅山栽種中國茶樹,並批評茶業委員會自從發現阿薩姆原生茶樹後,就荒廢從中國移植茶樹的工作。

所以這個阿薩姆原生茶樹到底是怎麼回事,講了這麼久,我們現在喝的阿薩姆紅茶,到底是用中國茶樹移植阿薩姆做成的,還是用阿薩姆原生茶樹呢?下一次我們來談談植物學者對於茶樹的疑惑。



[1]水頭鎮位於今天福建省泉州市南安市。我無法百分百肯定上岸地點就是水頭鎮,只是藉由Hwuy-Taou的諧音猜測,加上史料顯示此地點位於泉州府與廈門之間,來此目的是為了探訪當地Ankoy。至於Ankoy,則應該是安溪的閩南語發音。在這附近的港口最有可能的地方為水頭鎮,它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港口。

[2] 即今天印度東南部的大都市清奈(Chennai)。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