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0月 2022

四十岁失业,人生下半场怎么过?



今年7月,四十出头的罗宾丢了工作。一个月求职无果后,他将中年失业的感触拍成视频发在视频网站“哔哩哔哩”(B站)上,意外地获得了大量关注。“中年失业”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挣扎过后,他逐渐找回自己的定位。


文 | 肖楚舟

“失业”的形状

今年7月,四十出头的罗宾丢了工作。一个月求职无果后,他将中年失业的感触拍成视频发在了视频网站“哔哩哔哩”(B站)上。
第一次出镜有点儿实验的意思,罗宾并没有刻意准备。他连脚本都没写,与其说是在对观众说话,更像是在和自己聊天。深夜一盏昏暗的台灯下,一个眼神涣散、略微浮肿的中年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背后门框上卷了边儿的春联“虎虎生财”格外显眼。
这条罗宾自己都觉得语无伦次的视频获得了意外的成功,引来20余万播放量和3000余名关注者。“2007届985大学文科硕士”“15年工作经验”“中年失业”,他把自己陡然下坠的生活凝缩成几个关键词,打了个“高开低走”的样本。但“中年失业”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把握全貌。

 

在我们约定的对话时间打开摄像头,我发现罗宾和视频里的形象毫无二致。温吞吞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戴一副黑框眼镜,头发在中年人里还算茂密,说话慢条斯理,除了稍许发胖,和照片里刚刚走出校门的模样没有太大区别。他很在意语速慢这件事,在视频开头都会打上提示“建议二倍速播放”。说话间偶尔自嘲地笑笑,抛出观点后总要往回找补一下,稳稳地落在中立点,不像一个需要吸引关注的新晋自媒体人。

回忆起被辞退的那天,罗宾用了“平静”这个词,像站在沉船的甲板上望着海水缓缓涌上来。他早就观察到可能失业的迹象,被约谈的前两天公司已经发生过一波人事地震,走进约谈室关上门,他和HR很快就进入了赔偿谈判环节。
家人的性格都很冷静。接到约谈电话后他立刻告知妻子,妻子让他该拿到的拿到,该问清楚的问清楚,马上找下一份工作。第二天告诉母亲,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农村妇女,除了偶尔问问情况,没有流露任何情绪。盘点完房贷和收支,现实考虑阶段很快结束。最大的问题来了,下一份工作在哪里?

 


 罗宾坦言自己“从没想过真的会失业”。他不是第一次离开公司,但这次不一样。他从2007年至今换过七份工作,离开时都是领导挽留的对象,“从没这么被动过”。每次跳槽都有点随心所欲、水到渠成的意思,“觉得不能再干下去了,刚好有个投缘的人,我就跟着人家去另一家公司”。第一次背后空荡荡的没有去路,“HR谈得冷冰冰,我心也是凉冰冰的”。

被辞退是一个瞬时事件,失业却是一种需要逐渐领悟的状态。像是忽然被扔进一间没有灯的屋子里,要一点点碰壁才能摸清困境的轮廓。
刚丢了工作的那个月,罗宾还抱着重返职场的希望,一边利用人脉走访老友,一边在网上海投简历。他很快看清所谓的“人脉资源”只是纸上谈兵。多年工作下来的前同事、供应商或友商,只是生意合作的伙伴。也有主动热心帮忙的铁哥们儿,罗宾离开公司当天就去了这个朋友那里,结果发现对方同样自身难保。

 


 年龄从一个数字变成一堵墙,既是外人设定的门槛,也是自己划定的牢笼。“离开公司之前有所耳闻,或者有点心理暗示,但没想到年龄因素占这么大比例”。在罗宾过去的认知里,求职需要的是学历和经验,没想到人家光看年龄就能把他的简历筛掉。有过一些异地或要求频繁出差的工作机会,考虑到家里有两个孩子要照顾,他也都放弃了。200多份简历投出去,只换来一份面试机会。

“没想到”“怎么会”在罗宾的叙述中反复出现。对于尚有一定原始积累的中年人来说,生存问题不是首位,意外感和失落感才是最难处理的情绪。
习惯被拒绝或许是接受失业的第一步。罗宾唯一的面试机会是一家电商公司给的。办公地点离家很近,工作内容也都熟悉,前半段顺顺当当,他几乎以为要敲定下来,最后出场的主管却说“不好意思,可能是HR没有弄清楚需求,我们想招的是一个女生”。罗宾没有追问原因就礼貌告辞了。

和自己相处

罗宾庆幸失业发生在暑假期间。家里有两个孩子,妻子为他们报了许多培训班,他得以自然而然地把精力转移到接送工作上。和上班差不多,早上7点半起床,足球课、跆拳道课、英语课,时间就在从一个地点奔赴下一个地点的“充实感”中间消磨过去了。在一些难免独处的时间缝隙里,上班时不被注意的情绪还是会丝丝缕缕地泛起,很容易将人淹没。比如在雨天的十字路口等一个漫长的红灯,过去了又想起菜场不在这个方向,再到下一个路口等待,途中他的思绪会走得很远,“这一来一回可能就是十年”。
孩子开学了,大块大块的空白时间又四面合围。生活的细微变化从各个角落里渗出,进一步向他强调“无所事事”的内涵。小区里有几个平日聊天的老乡,现在他不希望迎头碰上,以至于不大好意思在小区里走动,好像自己脸上贴了一张明晃晃的标签。每天接触的人屈指可数,无外乎老婆、孩子、母亲。罗宾不避讳对孩子说明“爸爸失业了”这件事,孩子没有太多表现,只是会在想要的玩具柜台前忽然迟疑,然后说“现在我们是不是要节省一点”。
空白时间是失业带来的第一件副产品。起初看着别人去上班,罗宾会忍不住心慌,他总结说那是一种被动到主动的转换,“在公司的时候,人是被安排的,到了工位上任务自然落下来,现在不得不主动安排自己”。

 


罗宾将与自我和解的时间点定在接受现实之后。“原本的计划无法实现,对重返职场逐渐绝望,‘找工作’和‘自己干’两种想法的此消彼长,一方压倒了另一方,最初的焦虑感就逐渐消退了。”考虑到自己的中文专业背景和文字创意工作经验,自媒体是个显而易见的选择,“至少是自己擅长的领域”。
从自娱自乐到公众表达是罗宾需要迈过的第一个障碍。虽然2016年就开始运营个人微信公众号,罗宾还是决定把“失败”的自己和平时的社交圈区隔开来,制造一个表达的安全区,“选中今日头条和B站两个平台,是因为我朋友圈的朋友都不看它们”。文章在今日头条有了一两万阅读量后,他才鼓起勇气录制视频。没想到视频发出来后有人能看完,还引起了讨论,罗宾找回一点久违的成就感,自己发了条评论,“突破自己是真爽”。
他提出的建议像是对自己前半生的批判总结:尽量不读难就业的文科专业,在工作中要找到核心竞争力,找工作应该“先有后优”。相似的内容在两个平台收到的反馈大相径庭。罗宾自己总结,今日头条的受众年龄更大,对他的批评乃至嘲讽居多,B站的观众更年轻,但百分之九十都很包容。

 


第一次面对争议,每条负面评价都很扎眼。罗宾提起来多少有不服气的情绪。有人说他不会利用人脉,他反驳说“人脉资源都是假的,职场没有友谊”。有人说他不考虑职业前景才学文科,他对我苦笑,“学不学文科是你能决定的吗?我就是数理化都不及格,只能学文科”。
即将或正在学习文科专业的年轻人的反应更让罗宾在意,他害怕自己的建议太“劝退”,不愿意轻易给人造成影响。追求自己喜欢的专业有没有错?所谓正确的人生规划真的存在吗?跌入低谷后该怎么办?这些问题他自己也答不上来,所以很快发了第二条视频,“我不再给建议,人生必须都去经历一番”。
我试着去评论区找年轻人聊聊,寥寥几条回复都特别“丧”,只有杜威愿意跟我多说几句。她告诉我,自己是单纯凭着对哲学专业的喜欢一路读到211大学硕士的,很像年轻版本的罗宾。看完罗宾的视频她觉得快哭了,“读了很多喜欢的书,但是一点用都没有”。经过毕业季的打击再回看这个视频,她已经不再觉得受到鼓励,“虽然七年学生生活过得很快乐,现在还是有点后悔”。

 


王东是唯一一个主动加上罗宾微信的观众。在B站看到罗宾谈文科专业找工作的难,他产生了难得的倾诉欲望。同样是2007年毕业的硕士,王东读的是罗宾眼里“好就业”的金融专业,今年还拿到了博士学位。因为不愿接受公司调岗,他主动选择不再续约。从端午节到中秋节,从等待猎头邀约到主动上网投递简历,他始终没有找到下一份工作。离职的时候他还能大方地告诉本硕同学,失业成为事实以后,心里渐渐塞满说不清的不踏实。“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王东感慨,“低潮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不确定结束的时间。”
王东不觉得自己和罗宾是两个失败者在抱团取暖,“反而我们都挺正面”。在不断的碰壁中,他们跳出自我怀疑,开始审视职场生态的错乱。兢兢业业学习工作几十年,怎么一下就没人要了?他和罗宾都觉得职场结构出了问题,社会对求职者的要求太苛刻。“找工作有点类似相亲,悲剧的是婚姻中还可以先凑活看看行不行,找工作却没有试的机会。”他对我说。
或好或坏,这些回应让罗宾看到了希望。“忽然发现我以前从没想到过的一个赛道原来是真的适合自己的,有了一点找到定位的感觉。”

下一步

两个月过去,罗宾已经练就了看着别人上班不再心慌的本事。他给我列出失业生活的几种好处:工作日不再开车,油价再涨也跟他无关;住的老小区平时停车难,现在完全不愁车位;再也不必担心错过重要消息,几天不打开微信依然一片清净;好多天不花钱,多余的欲望消失了。就像他说的,时间会让人适应一切,有些甚至不必适应,因为它们本就不是必需之物。
他把自己看得开的原因回溯到少年期的坎坷。“大体来看我的人生好像很顺利,但我自认为这是一段苦难的人生,不比《平凡的世界》容易。”初一的时候父亲去世,随后接连几位重要的亲人生活中都发生了离奇变故。“我已经看到了人生是一件悲剧性的事情,反而走向另一个极端,变得很乐观。”
小小地“走红”过后,罗宾的视频内容有一阵子来回横跳。借着“中年失业up主”的标签,他又做了几期“失业生活”。另一边,他开始做内容深奥的读书分享。读的多是跟当下心境有关的哲学书籍,讲到叔本华的时候像在讲自己:人生就是一个钟摆,在欲望不满的痛苦和满足欲望后的空虚之间摇摆。

 


如果要专职做自媒体,是不是应该多迎合热点?有时罗宾也会回应评论里的诉求,专门拿十分钟出来唠唠家常,或者在弗洛姆的《爱的艺术》前面加上一个“治好失业焦虑”的标签。但工作了15年,罗宾打心底不愿意再被裹挟,他坚定了知识博主才是自己想做的方向。“这个‘垂类’里现在的播放量是很正常的。”他不紧不慢地说。
回头看,罗宾不认为自己的人生“糊掉了”。世俗意义上讲,从小镇青年考到大都市又安家立业,曾经的他已经比大多数人成功。但成功和失败完全是由社会评价来定义的吗?工作间隙他曾出过一本书,以为是完成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梦想,拿到手心里却没有一丝兴奋。他说不清原因,“回忆起来我最快乐、最难忘的时刻都不在职场。我觉得小学因为语文好得到老师偏爱的时候,才是人生的高光时刻”。
起起伏伏过后,罗宾把注意力放在自我感受上。他觉得自己是得到了一次跳出来看的机会,“尽可以把人们口中的失败理解为一种机遇,生命的真相并不在日复一日的工作里面,还有很多其他面向”。

 


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谈起自己的小说梦。“现在我好像在40岁重新做回小学生,可以毫不功利地读书,还打算正式开始小说和诗歌创作,甚至买好了稿纸。”虽然没有动笔,但他觉得40年下来总归有些积淀,那会是一本“类似《平凡的世界》那样比较厚重的东西”。
王东还在找工作的路上。他发现自己现在考虑的不是找不找得到工作,而是日渐消磨的底气。“如果不考虑时间成本,工作总归找得到。问题是我现在去了一个单位,三年后又失业了怎么办?”
另一边,找不到合适工作的杜威已经在石家庄当上了代课老师,决定先一边养活自己,一边看看南方的发展机会。

 


安置好情绪,日子还要继续过。罗宾给自己定下一个期限,如果到年底自媒体账号还没有太大起色,总要去找一份糊口的工作。有一点他很明确,就是即使到了那个节骨眼上也不能什么赚钱干什么,“现在让我去开滴滴、送外卖,甚至卖保险,我是不去的”。对我解释未来的规划时,他仿佛在宽慰自己,“只要是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有缓慢增长的态势,我就能坚持下去”。
本文选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39期,应采访对象要求,罗宾、王东、杜威均为化名)






排版:雨筠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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