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童 by 陳燈
這簡直是荒唐,我是想到兒時,但是我想回到的是那個高堂俱在,良友在側,最幸福最不需要考慮未來的兒時,不是現在這樣,仿佛初生的孩子,赤裸裸看著兵荒馬亂,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身份。
救災的軍人將我送回了公寓,我裝作受了驚嚇,說話含糊不清,謊稱父親帶我出去旅遊失蹤,政府那邊聯繫了我的同事暫時照顧我,等待“我父親”的下落。
同為中國人的同事劉強還沒有來得及回國,接到通知的時候趕過來很是驚詫,理所當然的把我當成了我收養的孩子,好在我一向孤僻,和同事不太來往,他們都沒有見過蕭蕪。
三天后他們在瑪格達萊納河下游找到了我的衣服和包包裡頭的證件錢包,這次洪災死亡失蹤數百人無法統計,280萬人無家可歸,而我也成為了那些失蹤數字中的一個。
劉強想帶我去他公寓住,我不肯,一離開房子就裝著大哭,他沒辦法,看我能自己煮飯照顧自己,沒辦法,只好也在房子裡住了下來,但是他的簽證時間也快到了,我知道他還想著回去和妻子兒女團聚,心裡十分著急。
劉強和公司的人事部門的職員不斷問我是否知道國內有什麼認識的親人?
蕭蕪的證件雖然我都沒有註銷,但是只要認真查,是能查到他的死亡記錄的,不過應該不會有人這麼無聊去查這個。他的死亡證明書以及那些看心臟病的記錄我悄悄泡濕水然後細細的撕開,全部衝進了馬桶裡,畢竟我身體很健康,只是變成了孩子模樣,這鬼身體也不知道到底還能不能回覆……趁劉強不在,我上網查過這次洪災的情況,那古寺廟也被衝毀了,我指望不了那神靈聽到我的祈禱回覆我的身體,如今我只能先假裝自己就是蕭蕪,好在我沒有和外人說隱私的習慣,同事們並不知道我收養的孩子有先天心臟缺陷。
錢都在存摺裡,我知道密碼,估計他們會給我找一個監護人,多半是先要查我的親屬,這需要一段時間,我需要盡快給自己找一個穩妥的監護人,然後順利把錢都拿到手,把個人生活安穩下來。
我第一個想到的還是蕭恪。
我已無人可托,唯有他,絕對不會用我的“遺產”一分一毫,這麼多年下來,我對他的品行絕對信得過,他一定會妥善安置我,替我找一個合適的家庭,他的家庭在國內有權有勢,辦理這些輕而易舉。
最後,我不得不承認,其實我,非常想知道他知道我死了以後會怎麼樣。
我不得不承認,自我放逐了這些年,我並沒有如願成為一個純潔高尚隱忍犧牲的人,而到底是心裡有了怨恨不甘,所以我想看蕭恪知道我死的樣子,他會有一點點後悔麼?
還是,他已經忘卻了我?
不管怎麼樣,我需要一個可靠的人將我從這裡脫離,並且順利繼承我自己的遺產。
所以我向劉強提供了蕭恪的電話。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我還是沒想到蕭恪來得這樣快。
清晨我還在床上睡,一個人,我拒絕劉強和我一起睡的好意,他看我一切正常,也就睡在了客臥裡。早晨聽到了有人按門鈴,然後聽到劉強去開門的聲音,有低低熟悉的聲音傳來,我心裡一動,坐了起來,靠在枕頭上側耳傾聽。
這公寓隔音差,我可以清晰的聽到劉強有些激動的說:“蕭先生是麼?太好了,您居然親自趕過來了,這真是沒想到,之前打電話只是想讓您聯繫一下林觀生的親屬。”
門外的人顯然被讓了進來,然後我聽到了一個熟悉而有些低沉的聲音:“他的家屬都已不在了。”
我忽然眼眶熱得不得了,胸中猝然酸痛,我使勁眨著眼睛,暗罵自己的不爭氣,林觀生啊林觀生,五年了!你怎麼還是這麼沒長進!
如果沒有忘記,那一定是時間還不夠長。我曾經這樣堅信,但是現在這樣強烈的感情讓我懷疑,到底還要多少年,才可以讓我忘記蕭恪?才可以心裡沒有漣漪沒有波瀾的面對過去?
他在問劉強我失蹤的情況,聲音很冷靜沉著,聽不出悲傷失措……是的,他一直是這樣,泰山崩於面前而不改色,從小他就極有主意,我喜歡的,不也就是他這沉穩踏實的個性麼?
劉強斷斷續續說了一些基本情況,其實他和我真的不算熟,所以我到底為什麼去那裡,什麼時候去的,住哪裡,最後出現在什麼地方都說不清楚,蕭恪問得很細,卻都沒有得到答案,我猜他大概還抱著我只是失蹤了失去聯絡的希望,然而顯然劉強是提供不了什麼線索的,最後兩邊都沉默了。
劉強沉默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您看,如今他的親屬也都聯絡不上,這邊搜救又一直沒有結果,如今他收養的孩子才六歲,沒人監護……我的工作簽證馬上就要到期了,家裡人還在等著我,那孩子一個親屬的電話都說不出,只說了您的電話,我也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如今這種情況,如果這孩子沒人接手,只怕會被送去孤兒院……”
蕭恪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孩子呢?”
劉強仿佛才想起我還在裡頭,也低聲道:“還在裡頭睡著呢……這孩子可聰明了,自理能力特彆強,煮飯睡覺穿衣服,樣樣都會自己做,也不知道觀生是怎麼養出來這麼聰明的孩子,聽說是從孤兒院收養的,大概早熟,可惜了。”他一個勁的誇我自理能力強,想必是怕我砸在他手裡,其實我也理解他的想法,我和他不算熟,只是因為他歸國晚,不幸被託付了,不得不從道義的角度勉強照應我。
蕭恪又沉默了很久,我胸口一陣一陣的抽痛,喉嚨裡熱氣哽著,呆呆望著墻胡思亂想,想著蕭恪會怎麼處理我這個前男友的“遺孤”,應該會替我安排一家合適人家收養,然後替我辦好一切手續。
房門忽然打開了,我嚇了一跳,抬頭去看,蕭恪就站在門口,深邃的眼神正和我對個正著,我坐在床上完全呆住了,雙手還握著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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