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4月 2022

還童 第 1 章

 還童 by 陳燈

      我和蕭恪自幼熟識,然後相知,相戀,最後走到分手,也說不出是誰的錯。
  我只知道,我無一刻不想回到兒時,那時候我們都還小,家庭、責任、榮耀,這些東西都還沒有落到我們身上,我們可以出去玩到天黑,手牽著手一起回到大院,爬樹,鑽山洞,拍紙牌,彈彈珠,推鐵圈瘋跑,在大院的假山池子裡頭釣蝦,草叢裡頭抓螞蚱,冬天提著炭火盆到處走,拿著春節的鞭炮一個一個的點著聽響,晚上甚至時常睡一張床上,我們形影相隨,不肯分開須臾。
  但是就好像草木循四季發芽茂盛然後凋零,候鳥臨冬飛走,人生的福禍也總是相依。
  我所有最幸福的時光都在十歲前,那時候雙親俱在,家境優渥,更重要的是,和蕭恪是鄰居,從拖鼻涕開始他就和我玩在一起。十歲後父母車禍身亡,我由姨丈阿姨撫養,結果六年後一場飛機失事讓我失去了最後的親人,從此,再也沒有人要求我什麼。
  從這一方面來說,我其實羡慕蕭恪,他父母俱在,叔伯齊全,弟妹皆好,他有慈愛的長輩、親切的手足,他身上寄託著家庭的榮光,家人的期望以及與之相應的責任,他享受了家庭對他的衣食無憂的撫育以及精英教育,所以他理所當然要回饋家人,所以,他當然要結婚,生子,走上他的家人殷殷期待他應該走上的道路,萬眾矚目。
  我理解他,我尊重他的最後選擇,我從來沒有想過愛情應該凌駕於家人、責任、義務之上,如果他為了我,拋棄培養他長大的父母、與家庭決裂,我也會懷疑當激情淡去的時候,他有朝一日會後悔和怨恨我——誰知道那些幾乎能願意為對方死的激情,是不是只是年輕時候的荷爾蒙影響?
  蕭恪重情,無論對他的父母家庭,還是對我,所以最後他選擇放開我,讓我去找更好的幸福。可是沒有蕭恪的幸福,還叫幸福麼?
  所以,走到這一步,我其實很不甘心。
  因為不甘心,所以我放逐了自己,我辭職,沒有告知任何人,應聘參加了一個到南美洲哥倫比亞的水利工程項目,一去就是五年。因為不去,我一定忍不住要去看蕭恪,我一定會忍不住去破壞他的家庭,我一定會怨恨他,仇視他的妻子,然後漸漸面目可憎,兩廂生恨,終於磨平最後一點愛意,兩人終於交惡。
  一想到蕭恪會恨我,我們多年的感情走到最後走向不可收拾的場面,我就心如刀割。
  所以我選擇離開。
  報酬非常豐厚,只是常年在熱帶雨林內,杳無人煙,我漸漸學會了沉默。我註銷掉所有的微博、朋友網、QQ、私人郵箱,重新申請了工作郵箱,換了手機號碼,然後刻意遠離了國內的網絡,我本來就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沒有親人,在刻意斬斷聯繫以後,我終於感覺到了寧靜。
  然後我開始逐漸讓自己學會忘記。
  但是如果你一直提醒自己要忘記什麼,偏偏就忘不了什麼。
  因為過去的一切都理所當然的美好,以致於之後一切的離棄分別都好像是理所當然的償還。
  往事似一把小錘子,日夜捶擊,而憂傷一天天侵蝕。為了填滿我荒蕪到極點的生活,為了避免到每一夜我抽煙到天明,我收養了一個孩子。

 


 黑髮黑眼黃皮膚,和我血型相同,都是A型,也不知是哪一個華裔拋棄的孩子,似乎是先天心臟有缺陷,被遺棄在福利機構門口,那邊的孤兒非常多,他這樣身體有治不好的病,又明顯不是本地印第安族裔的長相,沒人會收養,我看到他明亮的眼睛和微微發青的脣,忽然覺得自己和那孩子一樣,被全世界都遺棄和放逐,靜靜等待死亡,為了這一點,我收養了他。雖然手續很麻煩,畢竟我拿的是工作簽證,但是因為公司出具了證明,這孩子又先天有疾病,官員也頗為憐惜,哥倫比亞到底是小國,總有能疏通的地方,到底還是辦成了手續。
  我給他起名蕭蕪。
  蕭恪的蕭,我想為他生一個孩子都快想瘋了,就因為我是男的,我不會生孩子,所以我永遠都沒有正大光明站在他身邊的機會,我們這樣相愛,就因為我不會生孩子,所以我就失去了資格。
  荒蕪的蕪。我的人生無法經營,亂草叢生,卻依然苟活著,如同野草一般,一粒種子不小心漂洋過海,於是落地生長,不想以後,不想未來。
  收養他的時候才三歲,卻已會清晰的吐字說話,舉止謹慎,會怯生生的看大人的臉色,為了他,我戒了煙,改了熬夜的壞習慣,陪他三餐準時,每天散步,帶他去醫療機構檢查心臟,教他認漢字,說中國話,夜晚攬著他講故事,白天親手為他做飯,請了個當地保姆照顧他。
  即使是這樣,他到底沒有過完他的六歲生日,他的生命是這樣短暫,他陪我度過最苦悶心碎的日子,我已習慣夜裡有個熱烘烘的頭拱著我的身體,小腳丫蹬在我的肚子上,細軟的呼吸有規律地吹在我的脖子,他卻匆匆告別了我,重新將我扔回冰冷孤寂的人生。
  我很傷心,雖然他的心臟缺陷註定了他本來就不能長命,我已盡我最大的能力讓他每一天都歡笑快樂,但是,他走的時候,我還是深深的感覺到了心碎,你看,蕭恪的母親沒有說錯,我這人親人緣淡薄,犯天孤,性情涼薄,親近不得。
  所以天命我這般孤獨,像蕭恪這樣整個人如同太陽一樣的人,給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帶來溫暖,叫我怎麼不貪戀他?
  因為難過,所以我一直沒有和同事說起蕭蕪死去的消息,執著著不去註銷他的身份證件。他們都知道我收養了個孩子,時不時還問我孩子怎麼樣了,我搪塞過去了。天知道我多麼想回家推開門的時候,看到那可愛的孩子,小短腿歡快地從屋裡■■■跑出來,然後仰著小臉拖長了聲音奶聲奶氣地叫我:“你——回——來——啦。”
  然後我就抱起他軟軟的小身體,問他:“今天乖不乖啊?”
  他就會大笑著將熱乎乎的頭靠在我的頸窩,大聲叫:“乖~”
  每次想起這些我就想落淚。
  工程竣工,合約完畢那天,我領了豐厚的最後一筆獎金,看著自己存摺上豐厚的數字,我很迷茫,不知何去何從,來哥倫比亞這些年,我收養了孩子,卻又失去了他,我把我最寶貴的記憶和情感深深埋藏,最後除了錢,一無所獲,準確來說,我這一輩子,兩手空空。
  因為迷惑,在同事們陸陸續續都回國以後,我依然徘徊著,不想回國,因為一回國就意味著那些回憶鋪天蓋地的回歸,我怕,怕極了。
  工作簽證還有一段時間才到期,我一個人去旅行了,因為這些年忙於照顧孩子和工程,其實這個國家我並沒有怎麼觀光過。進入雨季後一直大雨滂沱,我心情抑鬱,依然買了車票出行,並沒有刻意選旅遊景點,隨意而行。
  當地有個寺廟,寺廟裡頭供著羽蛇神,據說很靈,我拜了拜,從前我從來不信這些虛無的東西,我沒有信仰,沒有歸宿,死後大概就會完全化為虛無,但是那天我入鄉隨俗拜了拜那神像的時候,正想著孩童時候沒有責任沒有義務無憂無慮的時光,說了一句:“如能回到兒時便好了。”
  我如果知道那神像居然懂外語,我一定不會嘴賤。
  下山的時候我便遇到了山洪,山體滑坡,陷入冰冷的水中的時候,我唯一的想法是,好想再見蕭恪一面,好希望好希望能和他再有一世的緣分。
  醒來的時候我在岸邊,衣服想必被大水衝走,因為我小手小腳,個頭不過到人半身,衣服掛不住。
  我真的回到了小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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