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没有空调时,在江南过夏,得精打细算看天。
大概五月中旬,天色热起来;秋老虎九月末还要猖獗一下子,期间得一口气,热上近四个月。
以前没有空调时,自然得整日整夜开电风扇。那时节家里电风扇少而人多,所以电风扇总得开摇摆模式;真热起来,我得在室内溜达,追着电风扇跑。
到六月里,支起蚊帐,还得找席子出来铺上。当地习惯,席子得用凉水擦一下,俗称 “腻一腻”。芦席软些,但不够凉;竹席凉快,但偏硬。父母总怕孩子着凉,劝孩子睡芦席;小孩却只求凉快,偏要睡竹席。一晚上睡了起来,身上脸上,都是竹席纹,仿佛斑马。
小时候暑假长,在家无聊,渴了便喝凉白开。凉白开喝来爽洌,制作却费工夫:烧热水,装瓶,等它自己凉,实在不耐烦;将装了水的瓶子另放在冷水盆里,期待凉得快些,好早些喝进嘴。
我们那里以前没有刨冰。我只在《机器猫》里看过刨冰,将其味道想象得神乎其神;后来去上海,发现甜品店里颇多刨冰卖,一吃:嗯,终究不如小时候想象得那么美味。
那会儿流行的是冰砖:商店冰柜里,一方冰砖拿出来,售货员给个小搪瓷碟就着,自己用木勺挖着吃。冰砖以薄纸包着,颇黏;有时吃急了,吃甜了,吃得口滑,能连纸一起咽了。
当然冰砖都算奢侈品,一般孩子能吃的是冰棍。我们那里卖冰棍的,多是车推着个箱子,箱子上覆棉被。小时候不懂热传输,还总寻思 “盖了被子,冰棍不会热融化么?” 小时候拿得到的零用钱少,买冰棍前总得寻思:奶油的、巧克力的还是赤豆的好呢?
—— 后来听到马三立先生单口相声《练气功》,张二伯那么大年纪了,还斤斤计较,“倒霉孩子,干嘛要奶油的 —— 小豆的呀!” 可见奶油小豆之争,自古而然嘛!
没有空调的时候,大家想尽一切法子给自己降温。我家里当时有瓷砖地,暑假里便开了电风扇,将地上清扫干净又拖了遍地,便躺在地上看书;地板躺热了,打个滚到另一侧便是。猫猫好奇地过来,跟我并头躺倒,大概也内心好奇:
人类怎么也趴地?
吃罢晚饭,天也黑下来了,全家便掇了板凳、藤椅、蒲扇,一起出门去,到空地上有过堂风处坐下。扇扇子,聊天,吹风。蚊子多时,就搁一盘蚊香;刚切了西瓜,便搁在搪瓷脸盆里端出去,一家人吃西瓜。邻居出门来一起乘凉的,彼此吆喝,“我们家西瓜好吃,来吃一块!”“我们家新买了枇杷!”“杨梅!”“荔枝!” 乘凉就会变成水果交流会。小孩子跑来跑去,大人便聊天。还有牌瘾重的,趁着乘凉的时候,就地打牌的,吆五喝六。
只一种时候,大家都会静下来:
一阵凉风起时,大家先大呼小叫 “有风,有风!” 然后静默、呼吸,让风吹遍身体,恨不能把风贯透全身方罢。
当然,乘凉不能乘透 —— 这是大人的说法。到肌肤凉了,就该起身,一边用扇子赶蚊子,一边回去睡了;再乘凉,就会 “心也凉了,会感冒的!”
但我总不太相信。有一年夏天,我住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去常州拜亲戚,我独自睡,在葡萄架下,铺开了竹席,身旁放着蚊香,抬头看见星叶横空。那天夜凉如水,闻得见蚊香与花圃里的草香,这一觉睡得通透,第二天凌晨五点醒来,也没觉得感冒 —— 但这个秘密,终究不敢跟家里人说,只能算作我自己一点夏日阴凉的回忆:无论多炎热的天气,回想起来,就像万红丛中一点青翠的绿,觉得当日的凉意,一直压在心底了。
《我爱我家》有一集《世态炎凉》,写夏天暴热,一家人没空调,靠冲凉和吹电扇缓解。论及买空调,老爷子一开始挺顽固,说自己经历了好几十个夏天,“没有空调,我不照样活过来了?我也没有给热死嘛!”
贾志国回应:“不死那是最低标准,生活总得不断提高吧!都要照您这活法,猴子到今天也变不成人!”
后来老爷子企图吓退对门老胡时,张牙舞爪:“有一种空调综合症啊,听说过没有?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弄不好啊,还有生命危险呐!”
这集我看得极亲切,因为我外婆几乎说过同样的话。
要买空调了,不肯,想凑合过,念叨 “有电风扇就好唻,吹空调做啥?”
我妈给她装了空调,头一个夏天,外婆又不肯开,吹电扇摇蒲扇过日子;非得我妈去了,劝她开空调,才不太乐意地开一会儿;我妈一转身,她偷偷又给关了。“费电呀!” 那时她家电费是我妈负责的,但外婆依然摇头,“又热不杀人!”
还每天教育我,吹空调会让人嘴歪眼斜,风寒入骨,吹着吹着就要出事情;夏天不管多热,都不能久开空调,肚子还要裹牢……
什么时候心态变过来的呢?当时我外婆退了,在菜市场附近一个楼里的什么管理处帮忙;我暑假,她拉我去管理处帮她整理资料做算数;那年管理处装了空调,开上了;我外婆坐在风里,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对身体是不大好 —— 但是吹吹也蛮惬意格。”
天候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公平的。宋玉《风赋》说:起一阵大风。楚王在高台吹风,发明耳目,宁体便人,很舒服啊。快哉此风,也就楚王能独享。
庶民吹风,扬起沙尘,吹到人后,头昏胸闷、发烧生病、生疮红眼,痛苦不堪。
老舍先生《骆驼祥子》里说,下过了雨,雨散云收,有彩虹有青天,清凉美丽,孩子追逐蜻蜓。然而苦人们拾掇塌了的房子,在炕上养病。
雨不公道,因为落在一个没公道的世上。
《水浒传》里白胜唱的歌谣最简洁明了:“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但空调啦,电扇啦,好歹让人们的待遇公平了一点。
1139 年 5 月,教宗英诺森二世规定,基督徒内战不许用十字弩,说是 “魔鬼的武器”,残酷到非人类。
说得大义凛然,其实背后另有一套逻辑。
你练个长矛手、练个骑士,花费巨大,堆山填海。
一个十字弩手,普通农民花一星期就能练了。
当时骑士阶层有所谓,靠着十字弩,“再卑贱的手指,都能击杀一个高贵的灵魂”。高贵不高贵不知道,反正十字弩科技,的确让封建地主们胆战心惊。
毕竟等级的快乐,就在于 “你们有而我没有”。而科技,尤其是民用科技的妙处,就是能让大家过得更平等。
所以每项科技刚应用时,都会遭受点阻碍,这阻碍中,有不少心态是,“不许用十字弩!都让你们用了,我们哪里显高贵去?”
说回我外婆。
她后来,意外地,开始喜欢用空调:那是发现用上空调后,家里蚊子少了,于是也不用专门搬凉席,挂蚊帐了,不用烧一整夜的蚊香了。
而且吹久了空调,似乎也没有如她想象的,风寒入骨、鼻歪眼斜。
还是科技使人享受一点平等:相对的平等。
又过了几年,某个夏天,外婆跟我一起吹着空调,一起刨西瓜皮时 —— 我们那里会把西瓜皮刨了外皮,切片炒了或腌了,做下粥菜 —— 说了句话。
虽只是普通的感叹,但想起来,大概她刚用空调时的忌惮,也是这种心态吧?
—— 我么,碰上啥好事情,就会先想想,可能没这么好,可能里头总归有点不好…… 总归是,吃苦吃太多了,想想,哪里有这刚刚好又惬意的事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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